在乡下,每年四月下旬,小满前后,人们开始栽秧。风风火火的栽插结束后一二十天,禾苗开始迅速生长,田埂上,田头地脑,草也不甘示弱,开始疯长,广袤无垠的田野里是满眼的混搭的碧绿。
周末,久雨放晴,这么长时间难得一见的太阳公公暖烘烘地探出热脸膛。我徜徉田间,不少农人正在娴熟地操动着割草机,清除田埂田头的杂草,机子肆意地放开大嗓门轰鸣,大刀阔斧显身手,闪亮锋利的刀片飞转处,杂草即刻间彻底被齐根刷平放倒。白鹭因受到刺耳的惊吓,只敢在远处徘徊观望,低翔,完全不敢靠近。割草人切割作业结束,收拾一下被斩碎的杂草,顺便在草根上喷洒上一些除草的药剂,完事大吉!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田埂地头将是光溜溜的,寸草不生,就连田鼠、蛇、秧鸡等常年寓居的住户也无处藏身,水沟里的鱼早就迁移别处了。难得清静,种田人很是满意了,庄稼从此不会再遭受外来因素干扰,可以舒舒心心的生长,愉愉快快地酝酿秋后的丰收佳话。我却觉得有点失落。
随着时代的进步,机械几乎包揽了田间一切活计,家家户户以牛马作为农耕主劳力的时代早已结束,极少有人再利用畜力进行田间耕作。十里八村,农户家庭养牛的也就微乎其微,规模化养殖也只是为了发展产业,且当下处处积极推行封山育林政策,牛羊马等牲畜放养的范围也备受限制。这与我儿时的境况简直是天壤之别,记忆里,农忙季节,就会看到农人披蓑衣,戴斗笠,口中“嗤嗤……”念念有词,手里的竹梢枝赶牛棍“噼啪”挥舞,挥汗如雨,躬耕田畴。白鹭“唧唧”鸣叫着,惬意欢快地穿梭在人畜的旁边,或悠闲漫步,或专心觅食,或站立牛背小憩。栽插活计告罄,田间地头,随时有人放牧其间;早早晚晚,会有很多人背着竹篮子来割草喂牲畜,他们摆出半跪姿势,镰刀飞舞,“唰唰唰……”,一通麻利忙活,好给家里喂养的牛马筹备美餐。秧鸡(野鹌鹑)在秧苗间,草丛里,“咕嘟嘟……咕嘟嘟……”不停叫唤;健壮的牛儿吃饱喝足后,满意地站在梗头上“哞哞……”亮嗓。田间的水沟里,草鱼、鲫鱼、泥鳅、螺丝多得不计其数,稻田的淤泥里,还隐居着肥美的黄鳝,吸引来一波又一波渔捕凑热闹的年轻人,田野里人声鼎沸,顿时变成欢乐的海洋。如今这一切,都成了旧忆!
我继续沿路散步,到了大松山脚下的一块山田,碰到了邻村小湾子的茂财老人,老人家的田位于半山高地,此刻他正在埋头忙活。这是一位资深的种田人,个把高长四大,七十挂零,也是滇滩本土为数不多的,一直采用牛耕作业种庄稼的农人。老人家正在梗头上挥舞着一把超大的镰刀割草,他割得不紧不慢,很用心,很细致。在他的身后,一堆堆齐整的草安静地堆放着,有条不紊的样子。田埂田头的草彻底割完,老人家又用一个大竹背篮把草收集起来,送到路口停靠的一架手推车上,几趟来来回回,田间的草彻底被收拾干净,面貌一新,老人的手推车上也是战果累累。老人看着一车冒尖的草山,心里十分高兴,欣喜的席地坐到车旁,美美滋滋过上一把老草烟瘾,喝口随身配备的酽茶解渴解乏。
我走上去和他打招呼,见是老亲戚老熟人,老人很愉快的打开话匣子,和我细致攀谈起来。老人养着十多头牛,还种着七八亩田。古稀之年的他,早已儿孙满堂,大孙子都快当爹了。大家都一致反对老人继续种田养牛,然而老人却有自己的想法。种田养牛一辈子,如今虽然上了年纪,但身子骨依然硬朗,能吃能喝,走得动得,如果突然间不养牛,不种田,整天无所事事的,那就真的老去了。他告诉我,牛是他打小就相处的最忠实的伙伴,那份特别的情谊永远割舍不断。如今儿孙们为了各自的事业,长年不拢家,一大家子人只是逢年过节才能够凑齐。养牛,让自己的生活又忙碌又充实,思想上也有一个寄托和依靠。独自在家,有牛的陪伴,完全不感到孤单。牛最有灵性,它能听懂你说的话,但凡自己心中遇到什么烦心事,倒上一碗老烧酒,到牛圈旁边和牛倾诉一番,顺便给它们添加点草料,牛会一边慢条斯理进食,一边睁大眼睛,竖起耳朵,静静聆听。一碗小酒喝完,牛的草料吃完,人向牛敞开心扉诉苦结束,人轻松,牛吃饱,皆大欢喜。老人说,家里的十九头牛,每头牛都有名字,每头牛的脾性不一,他都烂熟于心,掌握得一清二楚。
茂财老人告诉我,这些年来政府推行的封山育林政策很不错,对生态保护得好,处处绿水青山的,养眼又实惠,是真正的惠民政策!包括自己家里的自留山上都载满了树,有不少是经济林木,还在林下种了三七、重楼、草果等经济作物,唯一有点可惜的就是牲畜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,特别是开春后种上了各种庄稼,大部分时间里,牛的草料问题只是靠割草来解决。自家田间的草毕竟有限,不能满足十多头牛的草料供应。别人家的田大多打农药施化肥,那种受到污染的草料用来喂牛又不放心,所以每次割完自家田埂上的,包括薅秧收集起来的田间杂草,他就到大山里割草。大山深处的草鲜嫩,肥实,干净,没有污染,牛吃了又健康,又长膘水。旺财老人养的牛体型比一般的高大,即使是在干冬季节也被饲养得膘满肉肥的,在四乡八寨颇有名气。每年都有客户软磨硬泡来向他买牛种,禁不住客户的再三恳求,茂财老人还是把新增的牛犊分给客户,并把自己的养牛心得毫无保留的分享给他们,临别还忘不了再三嘱咐买牛人:回去养牛要尽心尽责,一定要善待……
我俩的话题又扯回到老人的田,他告诉我,上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的时候,家里弟兄姊妹多,劳动力充足,田都分在平坦宽阔的地带,当时属于生产队里首屈一指的一等田。后来,周边的田主种田逐渐采用机械化,耕种时间和自己的牛耕操作步调不一致。情势所迫,茂财老人经过反复思量,决定用自家平整宽阔而又交通便利的优质田和其他人家的半山田(当时只算三等田)置换一下,让自己的田独处一隅,高居半山上,这下就可以随心所欲按自己的步骤经营,不再受周边的栽种节奏和其他因素的干扰。
老人家觉得,最主要的是大部分人种田喜欢施农药化肥,而自己半辈子种田都不改初衷,严循古法,最多施撒点传统的禽畜粪便、草木灰等农家肥和采摘绿树叶发酵制作的绿肥。那些施加过农药化肥的谷物产量是高,自己用传统技术侍弄的庄稼可比不了,但也不是太差,亩产从来不低于八九百斤。茂财老人说自己种的谷物有独到的优势,正版纯绿色,味道香,有营养,吃了身体好!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经验肯定是有道理的,他家祖祖辈辈几代人都是高寿,大都无疾而终,这一点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佐证。老人补充到:“田埂上的草可以喂牛,田旮旯的香菜、芹菜、孔明菜、蒲公英、马蹄菜、车前草、鱼眼睛草、鸡刺根等野菜还可以摘来做菜吃,或烀汤,或煎炒,或凉拌,味道相当不错,吃了对身体健康大有好处!”。
“走了,有空又和你细冲,我的牛还等着吃晌午呢!”老人笑眯眯的招呼一声,站起来,拉起他的运草车沿着大路而去,“咯吱咯吱”,手推车一路欢歌不断。望着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,我的心里感慨不已,割草喂牛的老人,难得的坚守,他的一生是充实和幸福的!